《晚晴》深居俯夹城,春去夏犹清。天意怜幽草,人间重晚晴。——李商隐人间重晚晴 蒋勋
李商隐还写过一首《晚晴》:“深居俯夹城,春去夏犹清。天意怜幽草,人间重晚晴。”晚晴,就是雨下了好久天气才晴朗起来,特别值得珍惜,现在我们不是用晚晴来形容老年的美好吗?这是李商隐的诗句。“天意怜幽草”,好像老天有一种特别的眷爱,会重视到这些卑微的生命。“晚晴”这两个字也用得非常妙,“向晚意不适”中也是在讲“晚”,李商隐力图为“晚”找到一个存在的意义与理由。
生命没有哪一个阶段一定是最好,生命的每一个阶段都可能是好,早晴和晚晴是两种不同的意义。这里面就产生了文学艺术创作非常重要的一个意义,就是可以为人生的每一个状态提出一个价值。在悲悯自己,哀怜自己,在自己不是属于大时代的难过与哀伤当中,忽然读到个句子,也会转成“人间重晚晴”,有一种开心。
从这个角度去解读,大家可能会同意也许李商隐不见得是把我们带引到哀伤、没落、颓废境界的诗人,与之相反,因为他的时代充满了没落、哀伤、颓废,他希望在哀伤、没落、颓废中找到一点生命存在的理由,所以“人间重晚晴”这个句子才会有特别的意义。李商隐的整个语调,是比较低迷的,也就是他自己讲的“沉眠”这种感觉。他不太发出雄壮的高音,所以“并添高阁廻”,总觉得这个诗人老是在层层叠叠的楼上的廊中绕来绕去。他很喜欢用“廻”这个字,即使到了中年,生命已经有一点没落,还可以有心事在那边廻绕。即使是孤独,还可以跟自己对话。
“微注小窗明”,也是在李白的诗里从来不会看到的句子,这是在讲光线,诗人坐在窗边读书,窗边的光线非常少,他还是借着小窗的明亮在读诗,所以他用“微注”,微微从窗外有一点光线透进来,你觉得他非常珍惜这点光线。李商隐的诗背后一直有晚霞、秋天,有一种晚景。晚景可以是凄凉,也可以从凄凉里面转出另外一种温暖。“微注小窗明”没有“长风几万里”的气魄,可是从这些微光中,会感觉到不可言喻的喜悦。
尤其对很多中年朋友,我想李商隐是很重要的。生命在某一些时刻里面,会感觉到自己最好的时间过去了,会有一点沮丧,有一点颓败。可是李商隐的诗常常让我们感觉到生命并不是这样的状况,生命并没有所谓的极盛与极衰,生命其实处于流转的过程当中。
李商隐对繁华的回忆,可能是一种喜悦的感觉,甚至比较平静,因为平静,所以用“微注”这两个字。这两个字很难用,在我自己写诗的经验里,一个诗人用到这么细微的字是难度很大的。这其中有一种珍惜。我们会回忆到自己的一些经历,如果是阴天,外边飘着细雨,那个时刻如果你拿起一本诗集来读,从窗外进来的光,诗中的景象感觉会出来,好像不再是骑在马上驰骋沙场的这种经验,而是回到自己家中小小的角落,找到自己生命的另外一种意义。唐朝很精彩,年轻的时候曾经驰骋沙场的那些人,现在在李商隐的世界里,忽然可以静下来读一卷发黄的诗页。那种感觉其实是非常迷人的。
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时,台湾工商业起飞,是精力旺盛的时代。那时努力打拼的英雄陆续进入中年,如果当年是三十岁的话,现在大概他们都是五六十岁了,最近我碰到一些企业界的朋友,都在说我想去做什么,我想做什么。这个时候你会发现他很需要“微注小窗明”那种安分与自在。可是有些回不来了,因为他已经热闹过头了,再也找不到“微注小窗明”的这种快乐。一个人忽然想读诗,一定是产生了空虚感。
一个赫赫有名的人坐在我对面,跟我讲《商业周刊》报道他最近两周股票市值少了九百亿,他说九百亿又怎么样,其实就是一个数字,二十年来对他来讲那个九百亿,从来也没有真正在他手上存在过,只是一个数字。他这样讲着讲着,我忽然觉得好凄凉。事实上他讲九百亿我没有感觉,如果讲五十块钱我会比较有感觉。可是我没有想到对他来讲《商业周刊》上报道他的九百亿,他也没有感觉。这个时候我忽然体会到他的落寞。他说他想收一点字画,我说太容易了,你那个九百亿随便一买都买一大堆,可是这不是重点,重点是能不能回来“微注小窗明”,有一个自己家里的角落,可以静下来坐在那里。面前是什么书,反而不是最重要的。李商隐的晚唐经验,其实是在繁华过了之后怎么去整顿自己。
我觉得整顿自己是李商隐诗的重点,所以当他讲荷叶、春蚕、蜡炬,这种种不同意象时,一直在讲他自己,因为他要整顿自己。这首《晚晴》里面,属于中年的某一种沧桑感非常明显。“越鸟巢干后”,向南飞的鸟,它的巢已经干了,“归飞体更轻”,这里面其实很明显的意象就是回家,原来你总觉得那个巢是湿的,对自己周遭的客观环境有很多抱怨,也不愿意回家,其实巢已经干了。“归飞”就是李商隐要讲的怎么整顿自己,怎么找回自己生命本体的经验,而不再是向外追逐。
最重要的问题是怎么回来做自己,只有生命中有了那个貌似不重要的小小时刻,生命才能自我实现和完成。我想李商隐有一点参禅的经验,当他发现自己对于很多华丽的东西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了,更大的企图心是回来做自己。回来做自己是更大的野心,在所有东西都追求完了之后,这个野心是更难完成的一个部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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